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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或藝術治療裡的封存與秘密性




吳雅雯醫師

一百年的挪威森林計劃
 
旅居挪威的蘇格蘭藝術家Katie Paterson,在2014年開始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百年計畫,叫做「未來圖書館」(註1)。在這個計畫中,1000棵樹將被種植在奧斯陸北部的努爾瑪卡森林裡,預計每年一位、總計一百個作家的原創作品將會被封存在這座森林中。這些創作將以手稿的形式,被書寫在以森林中的樹所製成的紙上。有別於一般的書本,這些書將不會被除了作者以外的任何人閱讀、也不會被出版。他們將被存放在由森林裡的樹木所建造的「沈默的房間」(The Silent Room)中,直到2114年。其中第一本被收藏的作品,就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新小說。瑪格麗特過去以反烏托邦小說「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為人所知。關於參與這個計畫,她談到想像自己的聲音沈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在一百年後像睡美人一樣突然被喚醒、重新活過來,是多麽奇怪的感覺。一百年,是超越大多數人類平均壽命的時光。這個百年的人類與自然誌,顯然需要建立在世代集體的傳遞中進行。除了書寫作為人類思維產物,這座森林中持續發生的衰敗腐朽、生長循環,也是有趣的對照。森林彷彿作爲一座自然的圖書館,也在安靜地述說與紀錄,等待後人的發掘與閱讀。這個計畫像是一個時空膠囊,大膽地把封存作為一種介入。這個計畫裡有許多有趣的元素。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這座圖書館因為封存所帶來的秘密性。

「封存」在創傷藝術治療中,作為調節羞愧感的可能性

秘密性與封閉性的特性,在創傷經驗中並不罕見。在藝術治療中,這恰好可以用來調節複雜性創傷中的焦慮或「羞愧感」(shame)(註2)。我不時會看到個案創作「畫中畫」_用新的圖像覆蓋與隱藏原本的圖像_只有在旁邊目睹創作歷程的治療師,會看見被隱藏的圖像是什麼。我也曾經看過兒童時期經歷性創傷的個案,將各種混亂的媒材裝在瓶子中封存。對有些個案來說,這是有意的存製與關閉,將混亂的、難以忍受的感覺,主動放在涵容的容器中。在這樣的過程中,封存的動作非但不是一種迴避,而是一種個案試圖掌握主控權的行動。對於尚無法處理羞愧感的個案,有時連治療師的注視或存在,都可能誘發不安全、甚至受威脅的感覺。藝術治療透過媒材的可操作性,可以允許暫時無法處理的感覺先被封存。從這個象徵性的動作中,讓個案重新獲得安全與掌控感。以性創傷來說,這也可以是某種形式上在治療中練習劃定自己與他人的界線(性創傷的個案由於身體的界線曾經被他人不當地破壞,因此經常會有界線不清的問題)。個案可以無需談論創傷經驗的細節,但仍在治療中創造出標定此經驗的作品,使其成為一個概括性被承認的存在。在治療中透過治療師的協助,個案重新建立人時地的連結與事件索引、也賦予作品象徵性的意義或命名。這因此讓它產生了封存/歸檔(archive)的資訊,就像圖書館的書目資料一樣。我們知道與歸檔相關的,有編碼、分類、整理等過程,對資料建立某種規則。以創傷的記憶封存來說,這像是為重整的記憶做了標記,如同排除地雷的準備工作,希望它因此不再會任意地被促發。

封存為「難以被注視的」經驗,創造出可被注視的替代象徵

封存的過程中,同時有隱藏、也有把注意力帶到此記憶連結上的現象。我們知道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認知模型主張,PTSD的發生是由於以感官知覺與情緒為主的創傷記憶,未能順利整合至個案既有的自傳式記憶。因為創傷經驗發生時的神經生理變化,造成這類以視覺為主的創傷記憶往往失去時間、因果與邏輯等情境上的連結,如此容易造成感覺重現甚至記憶解構的情況(註3)。在創傷治療當中,治療師的角色就是在協助個案重建適當的連結、並隨之調節情緒。有些時候在能夠適時調節羞愧感之前,我們無法前進到重整(reconsolidation)創傷記憶的階段。我們為「難以被注視的」記憶或經驗,透過封存的動作,創造出可以被注視的替代或再現(representation)象徵。當某種特定封存的形式在此時此刻被建立,並被治療師以同理的感情(compassion)所涵容回應,它意味新的資訊(作品的象徵性意義、治療師同理性的見證及個案被調節後的情緒)和過去的記憶被有意義地連結,也為未來進一步重訪或重建情境式記憶(contextual memory)鋪路。研究告訴我們,人類在想像未來及回憶過去所仰賴的認知歷程與大腦神經活化區塊是相同的(註4)。這指涉了我們需要有過去的記憶作為基礎,才能建構未來。心理治療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協助個案能在此時此地、某種程度地整合過去「彼時彼地」的經驗,才能重新建構一個連續穩定的自我概念,然後展望未來。

森林裡的封存

「未來圖書館」裡的封存,和上面談到藝術治療中的封存並不相同。非但沒有情境連結的建立,相反地可能還有刻意造成的斷裂。有評論者批評「一百年間不被任何人閱讀」這個設定,是把幾個世代的讀者都排除在外,包括我在內。我因此默默地希望自己真心喜愛的作家們,可千萬不要加入這個計畫才好。

[1] 「未來圖書館」(“Future Library project”)官網 https://www.futurelibrary.no。無法取得努爾瑪卡森林(Nordmarka)的圖片,本文附圖為作者攝於愛丁堡近郊之小樹林。
[2] 不同於第一型的創傷(單一事件、在成人時期發生)的核心為害怕恐懼,第二型複雜性創傷(多重創傷、源於兒童時期)經常和羞愧與罪惡感連結。這是由於複雜性創傷常與父母或重要他人的虐待有關,會深刻地於個案看待自己的方式。想要了解更多關於毒性羞恥,歡迎參考「第一本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自我療癒聖經」,或是以下書摘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5833
[3] Ehlers, A., & Clark, D. M. (2000). A cognitive model of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Behavior Research and Therapy, 38, 319-345. http://aidir.home.mruni.eu/wp-content/uploads/2008/11/cognitivehlers_clark_2000.pdf
[4] Daniel L Schacter and  Kevin P Madore (2016). Remembering the past and imagining the future: Identifying and enhancing the contribution of episodic memory. Mem Stud. 2016; 9(3): 24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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